清晨的雾气还未散尽,父亲已经站在院门口等候。我套上深蓝色的校服外套,将装着白菊和水果的竹篮往肩头一搭,跟着他踏上了去祖坟的山路。山道两侧的野樱树刚抽新芽,细碎的花瓣混着湿润的泥土气息,在晨风里打着旋儿。父亲说,今年是太爷爷去世二十周年,按照老规矩,我们得用新扎的柳条重新给墓碑系上红绸。
沿着蜿蜒的山径走了一个多小时,终于望见半山腰那方被松柏环抱的青石墓碑。碑上"清德传家"四个字在阳光下泛着微光,边缘的刻痕已有些模糊,像是被岁月磨平了棱角。母亲从竹篮里取出带来的糯米糕,父亲用小刀轻轻撬开石碑背面的暗格,取出珍藏多年的族谱。泛黄的宣纸上,太爷爷的名字旁还留着铅笔标注的"1943年冬"——那是他参加抗日游击队牺牲的年份。
"你太爷爷当年带着二十多个乡邻在山里坚持了三个月。"父亲的手指抚过族谱上密密麻麻的批注,"他们用竹筒当望远镜,用柴刀磨成土枪,把日军的粮仓烧得只剩焦土。"我的视线落在远处山坳里新栽的松林上,那些树苗在晨雾中若隐若现,仿佛与记忆中的烽火连天重叠。忽然想起去年清明在县档案馆看到的旧报纸,标题是《游击队长王德昌率部奇袭敌营》,而报纸右下角的小字记载着:"王德昌,字清和,系本县王家庄人。"
正午的阳光穿透云层时,我们开始清理墓碑周围的杂草。表弟用小铁铲挖出几块残破的瓦片,母亲说这是太爷爷当年埋下的火药引子。"那时候物资匮乏,他们用竹筒装火药,埋在墓道两侧当信号。"父亲的故事让我想起去年参观抗战纪念馆时看到的展品:用竹筒改造的简易雷管,内里填着浸透桐油的棉线。讲解员说,这种装置在遇到敌军时点燃,能造成很大的破坏。
扫墓结束后,我们沿着山道往回走。表弟突然指着路边的野花喊:"快看!"原来是一丛开得正盛的二月兰,淡紫色的花瓣铺满整片山崖。母亲蹲下身采摘了几朵,别在父亲的白衬衫上:"你太爷爷最爱的花就是二月兰,他说这种花能在最艰难的时候绽放。"这句话让我想起族谱里夹着的半张信笺,字迹被火漆烫得卷边,但还能辨认出"待敌退则归,花发时则安"的字样。
暮色四合时,我们坐在山脚的溪石上分享带来的茶点。父亲从背包里取出个褪色的布包,里面装着太爷爷留下的钢笔。"这是他在战地医院写病历时用的,笔帽上刻着'医者仁心'。"笔杆上还留着道浅浅的划痕,据说是某次突围时被子弹擦过的痕迹。我摩挲着冰凉的金属表面,忽然明白为什么太爷爷的墓碑前总摆着白菊——那些洁白的花瓣,或许正是对生命最庄重的告慰。
山风掠过耳际时,我看见天边晚霞如血。父亲说今晚要给太爷爷的牌位上香,我忽然想起小时候总爱在清明放风筝。那时太爷爷会把我举上竹竿,让我看天上的纸鸢。"等风筝飞得够高,就能把思念捎给在天上的爷爷。"这句话成了我童年最温暖的记忆,如今却成了无法复制的遗憾。但当我抬头望向缀满星子的夜空,仿佛又看见那只纸鸢在云层间穿梭,带着漫山遍野的二月兰,朝着星辰的方向飘去。
归途的车灯划破夜色,后视镜里映出母亲鬓角新添的银丝。我握紧竹篮里剩下的半块糯米糕,突然意识到清明不仅是祭奠,更是与历史的对话。那些被松柏掩埋的往事,那些刻在族谱上的名字,那些藏在钢笔划痕里的故事,都在提醒着我们:生命的长河奔涌不息,而每个个体都是其中不可或缺的浪花。当山风再次吹起墓碑上的红绸时,我仿佛听见太爷爷在说:记住,你们都是山间的二月兰,要在最艰难的时刻,把春天开得最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