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日的阳光穿过老槐树的枝桠，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我蹲在树坑前，看着爷爷布满老茧的手将树苗轻轻扶正。这是父亲离开后的第三个春天，也是爷爷第三次执意要亲手种下这棵槐树。

爷爷的草帽压得很低，遮住了他新添的白发。他粗糙的指节卡住树苗的根茎，像捧着初生婴儿般小心翼翼。"根要深，枝要直，就像做人。"他说话时呼出的白气在晨光里凝成小团，"记住，树苗被虫子啃了就剪掉，叶子黄了就浇水，哪能任它自生自灭？"我学着他的样子培土，掌心沾满湿润的泥土，恍惚间又看见父亲年轻时也是这样蹲在树坑前，教他辨认各种树苗。

那年夏天暴雨来得猝不及防。爷爷连夜扛着竹竿跑遍三条街的五金店，终于用铁丝绑住被风雨折断的枝桠。雨水顺着他的蓑衣往下淌，在泥泞里踩出深深浅浅的脚印。我蹲在屋檐下看他，雨水把他的银丝洗得发亮，像古寺檐角垂落的铜铃。"树和人一样，摔了跟头就拍拍灰继续走。"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，声音混在雷声里，"当年你爹摔断腿，躺三个月还能跑马拉松呢。"

中秋前夕的寒露来得格外早。爷爷从药罐里舀出最后半勺枇杷膏，突然剧烈咳嗽起来。我背着他往医院跑时，他忽然攥住我的手："槐树要开花了。"我这才想起今春种下的花苞已经长到齐腰高。急诊室的红灯亮起时，他仍念叨着树苗的枝条又抽出了新芽。

深冬的雪落得厚实。爷爷躺在病床上，枯瘦的手却仍想摸摸窗台上的陶盆。我悄悄把槐树移栽到阳台，虬结的根系在雪光里泛着微黄。"等开春..."他的话被剧烈的喘息打断，枯瘦的手指却仍努力比划着树苗的形状。我握住他冰凉的手，突然发现那些曾经教我培土的手掌，如今连握紧的力气都所剩无几。

清明那天，我站在新栽的槐树下整理爷爷的遗物。泛黄的笔记本里夹着片干枯的槐叶，背面用铅笔写着："2003年4月12日，小树苗长出第七片叶子"。树根处埋着父亲留下的铁皮盒，里面装着两枚马拉松奖牌，和一串用红丝线串起的槐花。

五月的风掠过枝头时，槐花突然开了。细碎的白花缀满枝桠，在晨雾里轻轻摇晃，像极了爷爷年轻时戴的那顶草帽。我摘下一朵别在母亲发间，忽然听见风里传来沙沙的声响——新抽的枝条上，几朵淡粉色的花苞正在晨光中舒展花瓣。

暮色四合时，树影在墙上拉得很长。我蹲下身轻轻触碰树皮，粗糙的纹路里还藏着去年深秋刻下的记号：歪歪扭扭的"爷爷"二字，被岁月磨得几乎要消失。远处传来孩童嬉闹的声音，几个小脑袋从槐树后探出来，仰头望着正在抽穗的枝条。

月光漫过树梢时，我忽然明白爷爷说的"深根"与"直枝"。那些被他亲手培土的岁月，那些在风雨中加固的枝桠，那些藏在铁盒里的奖牌和槐花，原来都是生命最朴素的传承。当新生的花苞在夜色中悄然绽放，我仿佛看见两代人的影子在树影里重叠，像春天里永不凋零的年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