蝉鸣撕扯着盛夏的暑气，我蹲在老槐树下的石阶上，看奶奶佝偻着背在灶台前熬药。陶罐里翻滚的褐色药汁腾起白雾，将她的银发染成朦胧的灰。这是她第三次咳出带血丝的痰，村医说肺痨是吃多了寒凉东西，可我知道，是那口漏风的土灶害了她。

"囡囡，帮奶奶把东厢房的樟木箱搬来。"她突然喊我，声音像被砂纸磨过。我应声跑进西厢房，掀开褪色的蓝布帘子，樟木箱里整整齐齐码着二十七个红布包。每个包角都绣着歪歪扭扭的"寿"字，最底下压着张泛黄的纸，用毛笔工整写着："给囡囡出嫁时当嫁妆。"

那天夜里雷雨交加，我听见奶奶在里屋咳嗽到昏厥。父亲翻出半罐陈年枇杷膏，却总也喂不进她干裂的嘴。月光从窗棂斜斜切进来，照见她床头那串褪色的银镯子——是我七岁那年摔断腿，她跪在镇上银匠铺前三天三夜，用卖鸡蛋攒的钱打的。

"奶奶，咱们去镇医院吧。"我握住她冰凉的手，发现她指甲缝里嵌着灶灰。她却摇头，把药碗往我手里一塞："囡囡的嫁妆不能断。"雨点砸在瓦片上，她忽然剧烈颤抖，银镯子磕在青瓷碗沿，发出清越的响。

我背着她在泥泞里跋涉，老黄牛在身后扬起前蹄。路过村口时，碰见王婶端着药罐子，她嗔怪道："何苦呢，肺痨不是病，熬熬就过了。"奶奶却笑出满脸皱纹，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："给王婶尝尝，我晒的桂花蜜。"

医院白墙冷得刺骨，护士说需要押金。我翻遍所有口袋，只有五毛钱钢镚。正发愁时，奶奶从樟木箱最底层摸出个蓝布包，里面整整齐齐裹着三十张汇款单。原来这些年，她白天帮人纳鞋底，夜里在煤油灯下写汇款单，给远在省城的妹妹寄钱。

病床上的奶奶瘦得只剩一把骨头，却总想给我编蝴蝶发卡。她颤巍巍摘下老花镜，从枕下摸出把断齿的竹篾，在昏黄灯下编了整夜。月光漫过窗台时，她忽然握住我的手："囡囡，等开春，咱们去镇上买新镯子。"

出嫁那天，我戴着奶奶编的竹篾发卡走进礼堂。红盖头掀开的刹那，满堂宾客看见她坐在最后一排，银镯子擦得锃亮。她举着个糖瓜，糖浆滴在蓝布嫁衣上，晕开一朵小小的花。

如今每当我经过老宅，总能听见灶膛里柴火噼啪作响。奶奶留下的樟木箱还摆在阁楼，二十七个红布包里装着晒干的桂花、缝好的鞋垫，还有张新添的纸条，歪歪扭扭写着："囡囡嫁衣的盘扣，奶奶亲手缝。"

暮色漫过青砖墙，我摸出手机，给远在省城的妹妹发消息："妈托我带了二十七件嫁妆，您记得把汇款单寄来。"屏幕微光里，二十七个"寿"字在蓝布包上轻轻摇晃，像二十七个未说出口的"平安"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