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日的蝉鸣在梧桐树梢断断续续地响着,我蹲在老宅的门槛上,望着外婆布满皱纹的手在围裙上反复擦拭。那块靛蓝色的棉布围裙已经洗得发白,边缘还留着去年冬天熬中药时留下的褐色痕迹。忽然想起去年冬天她住进医院时,我翻遍所有柜子也找不回这方围裙,此刻它安静地躺在阁楼角落,像被时光遗忘的标本。
失去是生命最原始的刻度。就像外婆总说老屋门前的槐树,从前能将整个院子的影子都筛成碎金,如今只剩光秃秃的枝桠。但去年春天,我在树根处发现了几株野槐,细弱的枝条正倔强地顶开青砖,在树影斑驳处投下星星点点的绿。这让我想起敦煌莫高窟的壁画,那些被风沙侵蚀的飞天衣袂,反而让残缺的线条在千年后愈发灵动。陶渊明"采菊东篱下"的闲适,或许正是源于对官场失意的释然;苏轼"一蓑烟雨任平生"的豁达,也始于对人生起落的理解。失去从来不是终点,而是新生的序章。
在东京上野公园的樱花树下,我曾遇见一位修复古琴的老匠人。他的工作室里堆满断裂的琴弦,每根断弦都用金丝重新编织。"断裂处才能看见原来的木纹。"他擦拭着琴身说。这让我想起父亲珍藏的钢笔,当年在工地被摔断笔尖,他竟用铜丝和胶水将其修复成独特的艺术装置。去年父亲离世,那支钢笔静静躺在遗物盒里,笔帽上凝结的铜锈与泪痕融为一体。失去让我们学会在残缺中寻找完整,就像王维在《终南别业》中写的"行到水穷处,坐看云起时",将缺憾转化为另一种圆满。
最深的失去往往发生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刻。去年深秋,我在敦煌鸣沙山拾到半枚唐代铜钱,背面刻着模糊的"开元通宝"。当夜梦见钱币化作蝴蝶飞向月牙泉,次日钱币竟不翼而飞。后来才知那夜有游客捡走,但钱币上的绿锈在月光下泛着奇异的光泽。这让我想起苏东坡在黄州写的"回首向来萧瑟处,归去,也无风雨也无晴",失去的遗憾反而让记忆愈发清晰。就像普鲁斯特在《追忆似水年华》中,一块小玛德琳蛋糕的滋味,竟能唤醒整个贡布雷的往事。
暮色渐浓时,外婆的蓝布围裙在晚风里轻轻摇晃。那些被药汁染黄的褶皱里,藏着多少个熬药守候的深夜?此刻我终于懂得,失去不是生命的减损,而是让灵魂腾出空间生长新的可能。就像沙漠中的胡杨,失去绿意却获得了与风沙对峙的坚韧;就像断臂的维纳斯,残缺成就了永恒的美学。当梧桐叶再次飘落时,我轻轻拂去围裙上的灰尘,准备把它缝制成新的香囊——失去的围裙终将以另一种形式,继续守护这个家的温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