书桌上的铁皮盒里躺着一张泛黄的作文纸,墨迹被时光晕染得模糊不清。我摩挲着纸边卷起的毛刺,恍惚间回到十二年前那个蝉鸣聒噪的午后,记忆像被雨水打湿的胶片,在脑海中重新显影。
那天我攥着刚写好的作文冲进教室,后颈突然被冰凉的金属尺子贴住。"又交白卷?"班主任王老师的声音像把生锈的剪刀,"上周不是答应要每天写一篇观察日记吗?"我盯着她镜片后泛红的血管,喉咙里像塞着团浸水的棉花。那篇《蝉蜕》的作文被她摔在讲台上,纸页在阳光里翻飞,露出我藏在文末的涂鸦——几只歪歪扭扭的蝉正从空壳里爬出来。
放学后我攥着被揉皱的纸在办公室门口徘徊。透过虚掩的门缝,看见王老师正用红笔在作业本上画圈,突然听见"啪"的一声,我的作文本被重重拍在办公桌上。她摘下老花镜,镜腿在鼻梁上压出两道红印:"你看看这满篇的错别字,连'观察'和'现察'都分不清!上周的日记里把梧桐叶写成'梧桐牙',今天这篇又把'蝉蜕'写成'蝉退',你当是画画呢?"她的声音突然拔高,窗外的蝉鸣瞬间被盖过,我看见她鬓角的白发在风里颤动。
那天傍晚的操场像被遗弃的战场。我蹲在单杠旁,看着夕阳把影子拉得老长。作文本被风卷到跑道边缘,沾满草屑的纸页上,"蝉蜕"二字被雨水泡得发胀。远处传来王老师喊我名字的声音,我慌忙把纸团塞进书包,却摸到里面硬邦邦的——是上周她没收又还给我的那支英雄牌钢笔。
第二天课间操时,我鬼使神差地站在她面前。她正要转身,我举起钢笔:"老师,您上周说我的作文像'没煮熟的饭',其实我每天都会把错字抄在便签纸上。"从书包里掏出贴满便签的笔记本,每张都工整抄着"蝉蜕""观察"等词,最底下压着张便签:"今天在操场捡到您的作文本,虽然被雨水泡皱了,但钢笔还在。"她愣怔片刻,眼眶突然泛红,转身时钢笔从指间滑落,在水泥地上敲出清脆的声响。
后来我们约定每周五下午在图书馆写作。她教我辨认梧桐叶的叶脉,我带她看蝉蜕在树皮上的纹路。有次她指着《昆虫记》说:"写作就像给生命做标本,要留得住光影里的颤动。"那天我们坐在爬满紫藤的廊架下,她鬓角的白发和紫藤花穗在风里纠缠,我第一次发现她的钢笔字也像蝉蜕般,褪去了严厉的棱角。
现在每当我翻开那篇《蝉蜕》,总能看见王老师批注的朱砂红圈,像落在雪地上的梅花。她后来告诉我,那天摔作文本时,其实看见我藏在字里行间的涂鸦,那是用铅笔画的蝉的九种蜕变姿态。原来严厉的批评里,也藏着温柔的期待。
窗外的蝉又开始叫了,我轻轻抚平作文本的褶皱。那些被雨水泡发的字迹,最终都成了我生命中最清晰的注脚——写作不是完美的展示,而是与世界的温柔对话。就像蝉蜕在树皮上留下的空壳,既是对过往的告别,也是对新生儿的托举。